独家| 希望这不是我今年最后一次聊佳片
资本 独家| 希望这不是我今年最后一次聊佳片 资本 | 2020-06-22 11:09 独家| 希望这不是我今年最后一次聊佳片 第一导演

我觉得纪录片会越来越强调它的三重主体性,这就是我的两个反思。

采访、撰文/法兰西胶片

最近确实有好事,FIRST片单公布,上海电影节听说7月开,但根本的是,电影院没复工呢,别好了伤疤忘了疼。

况且,伤疤还没好呢! 

都等着看吧,不到最后一刻电影院的光亮起,谁也别高兴的太早。

FIRST片单公布了,昨儿个把剧情长片聊了个痛快,就是这篇: 2020中国还有电影吗?有,比《少年的你》还狠 

今天,聊聊纪录长片,还是一如既往生猛。

前现代与后现代交织并存的中国,他们用影像给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了。


第一导演(ID:diyidy)特此采访了初审纪录长片组评委刘欣,憋了一整个疫情没说什么话,闷头看了70多部纪录片,这回话匣子打开,全给你说得透透的。

希望这不是我今年最后一次聊佳片。

等电影院开门了,片子能上了,咱还做电影!

01

最大的创作真诚,是敢于暴露自己的软肋与羞耻

第一导演:咱不带初审的身份,仅代表个人观点,就从你特别想聊的那部开始聊吧。

刘欣:我个人很喜欢《瘾》,我第一天看的就是这片,导演的卷入特别强,而且你明显感觉它拍摄的物理空间是非常有限的,但是我觉得这种粗糙也是一种创新。

影片讲的是,导演成长在一个父亲身份缺失的家庭,他一直在反思自己和母亲之间的关系,即,想找到一种解法,似乎又想跳出原生家庭的局限。但是看得出来,他很真诚展现这些问题的时候,他下意识的,自己跳不出来。

我觉得对于原生家庭里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挖掘得还是非常深的,最难得的是“真诚”两个字。很多片子在看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导演在营造自己给别人的标签,真正的真诚是我把自己完全呈现在别人面前

第一导演:要把自己的软肋和羞耻暴露给观众。

刘欣:对,《瘾》就是暴露自己的勇气。因为拍的是自己的家人,展现的是你自己,这种矛盾和自我意识容易变强。

但是在《瘾》这个片子里面,从创作层面或者从他对于自己的定位和认知来讲,他确实希望通过这样一部片子探寻一个问题,他不太有保留。

《瘾》开场的前30-40分钟做的非常好,有一段是对一幅肖像的分析。他分析的方式非常像约翰·伯格的《观看之道》,也有点儿像东野圭吾《恶意》里猫的桥段,这个段落直接引导了观众对于这个主题或者接下来思考的方向,观众就完全被他的逻辑带进去了,这样他后面再做什么,你都可以跟着他走,这个桥段的使用在纪录片创作当中不太常见,很有新意。


第一导演:为什么叫《瘾》呢?

刘欣:我个人理解,他和他妈之间,是一种不断陷入又拉扯不开的关系,背后有爱、怜悯和理解在里面。

02

前所未见的荒诞,天然适合翻拍

第一导演:想和你聊一下《清明》,看题材和剧情简介,感觉会是狠片。

刘欣:不,这个片子特别黑色幽默。

第一导演:啊?不是那种低沉压抑的?

刘欣:不是,它反而特别有趣,戏剧化极其强烈。片子讲的是村子里几百号人,都是亲戚,回老家上坟的时候,发现祖坟,好几亩地,都被一个开发商圈起来了。

这中间还有一段类似《我不是潘金莲》的故事,请当地的老板和村官吃饭来沟通。最后没办法,只能迁坟。他们吆五喝六的,整个大家族,大村子几百号人就开始想办法迁这个坟。

这是一个魔幻的土壤,我举个例子,其中有一个人的祖辈,早年出去做工,不知道尸体在哪,他们按照习俗刻了一块砖,砖上写着这个人的名字,结果刨开坟之后,发现里面就是一块砖。

这个题材太难得太特别了。

第一导演:感觉很适合改成剧情片啊。

刘欣:真的特别适合!而且除了一些传统价值观乡土观的东西,他们村子里整个人际关系,也是目前其它片子里没有的。

它一下把你拉回十几二十年前看纪录片的感觉,那个时候大家的信息非常闭塞,你不会意识到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,现在大家每天都在互联网上看各种各样的东西。但这时候你看《清明》这样的片子,原来还有这样的人按这样的生活方式和观念而存在,非常有趣。

所以说互联网就是一个幸存者偏差,好像你展现出来的是大多数,但实际上不是

03

形而上,以及落地的现实

第一导演:有没有哪部是你特别坚持要投的片子?

刘欣:《世界的形状》是我非常坚持的一个片子。


第一导演:这个片子的形式是什么?

刘欣:这个片子有点儿像文德斯的感觉。

第一导演:没有叙事。

刘欣:没有故事性的叙事,但是它有叙事的。

第一导演:没有核心人物。

刘欣:没有。但是你看得出来如果真找一条核心,其实是导演自己的视角。我本身对于媒介变化非常关注,我觉得这个导演有在思考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,以及我们如何接受信息,这些信息怎么样影响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。

所谓“世界的形状”,比如说圆、方,虽然有这些主题,但是每个应对的主题是一个世界性的议题,比如说,有“线”的形态,那“线”背后就是站在柏林墙聊欧洲的难民问题。

我觉得这个“线”背后的含义不仅是一个二维平面的东西,在我们这个世界也是三维的东西,也可以是具体的东西,比如人和人之间的心理上的界限,或者难民从国家到欧洲的这条中间防线。

在这个维度上来说的话,有点像《持摄像机的人》,大概前三年的奥斯卡四强,那个片子就是一个摄影师把自己过去20年的片子,用她的视角讲了一遍,她对于世界的看法。没有解说,有的声音都是现场声,配一些字幕,但你完全看得出来她的判断和视点在哪。

我觉得做评审要放弃自己原来的身份,要从关注行业的角度来审片。我之前一直在美国学习纪录片,国外的纪录片形态非常多,但我2017年回国时,觉得国内的纪录片形态相对不如国外那么丰富。我觉得这次如果有这个机会,我还是想选择有更多可能性的片子。

第一导演:怎么确定这种形式的表达是成功的?

刘欣:其实初审里也有像《世界的形状》类似的那种片子,但形式和内容不能脱节太严重,创新也是在一定的规律上做创新。

第一导演:也就是说它在自己的内部里并不统一?

刘欣:是的。

04

一部剧情片评审更喜欢的纪录片

第一导演:之前说周圣崴的《艺术死了》本来投纪录片,但又放回到剧情片,这样的争议还有吗?

刘欣:有。《云阳》还是有一定争议的,它最开始投到剧情片,组委会让我们两边人都看看。我们把它分到了纪录片。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,纪录片的这三个评委都对《云阳》反馈平平,但是剧情片的三个评委非常喜欢《云阳》。

我就去反思,原因是什么?

我发现,做纪录片的人更关注你选取的表达形式和你的内容之间的粘性,你为什么要选某一种表达形式,形式和内容的内在必然性在哪里。其实有一个导演创作的统一性在里面,很多纪录片团队非常小,导演有时候也是摄影师或者承担剪辑的工作,所以创作的统一性相对高,也让我们下意识提高了统一性的标准。但是剧情片,这种创作上的分割可能在年轻导演来讲很正常,比如说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想法,但是我最后实现的不是特别好,但大家仍会为他的想法鼓掌。这是长期以来,剧情片制作和纪录片制作的过程当中,这两个类别从业者的思维习惯的不同。

第一导演:你刚才说的为idea鼓掌,《云阳》idea是什么?

刘欣:这个idea就是他以一个什么样的关系、身份来和他的家人相处。

第一导演:又是一个家庭内部的命题。

刘欣:对,这部片的推荐语是“当镜头对准自己,肉眼的盲点被机器支言解蔽,日常生活自我与家庭的关系被搁置于一种新的审视之中,如果努力融入的宿命仍然无法被理解,导演选择以何种方式揭示自己的秘密?一真一假皆生活。”

它这个形式有趣的地方在于前半部分是实拍,拍摄他家里的日常生活,后半部分是虚构,可能传达的是他的内心世界。这就是剧情片评审看中的idea。但是我们看中的是你这个idea是否可以完整的实现并传达,我们更在意这种传达是否有效。

不过我也通过《云阳》在反思是否因为下意识强调统一性而遮蔽了一些探索的可能性。对我自己的创作也是有启发。

第一导演:你描述的这种特性,可能将来它进入评论体系后,分数反而不会低,有可能豆瓣会有打极高分的。

刘欣:确实是。《云阳》入选的话没有任何问题。

05

强制作,强人物

第一导演:《棒!少年》听上去像一个主旋律,事实上呢?

刘欣:说主旋律不贴切,更像一个热血少年的故事。《棒!少年》它所有的环节都是目前国内纪录片里质感最好的,国内的很多纪录片不太强调制作,甚至不太强调质感,这个现象也不太好。

我会觉得《棒!少年》还是应该选出来,让大家看到这种质感。

第一导演:似乎更容易投放到市场?

刘欣:是的。尤其是现在的情况下,蛮适合普通观众的,可能普通观众想看到和我们从业者相关的人员想看到的还是有差异。

第一导演:说到“中国梦”,《老郭梦工厂》里涉及到艺考,一听这俩字,就不太可能那么单纯地做这个题材吧?

刘欣:对。这个片子最独特的地方在于它补充了主流媒体对于艺考的描述,它聚焦的是河南的一个县城里的艺考,这才是中国艺考的底色。在这样的环境中的艺考,不再是学生或者学子对于梦想、艺术、理想的追求。他只是因为自己文化课分不够,艺考在这变成了一个升学途径。

人物选取的比较有趣,是一个办艺考班的人,他一方面要面临竞争对象的恶性挤兑,还要面临商业伙伴合作一段时间后因理念不同而拆伙……

有一些非常生动和背后运作的东西在里面,这是我们以前不太关注的,是这片的亮点。

06

少数者,少年者

第一导演:这一次少数族裔题材有什么新的视点?

刘欣:有部叫《光之子》,简单来讲就是一个藏区离异家庭的小姑娘想回家找爸爸的故事。它背后有一个议题,这两年藏区因为手机的深度使用,使得很多传统的婚恋关系发生了变化。


我们另外的一位评委非常喜欢《光之子》里这个小女孩,特别的可爱。还有一位评委除了对片子本身的欣赏之外也从制片的角度来看的,《光之子》的监制是万玛才旦,藏区牧民文化,增添一种对多元文化的关注。

第一导演:那打动你的是什么呢?

刘欣:我特别喜欢它的开头,一个固定镜头,直对着两个被拍摄对象,一个是这个小姑娘,一个是她的姥姥。就在那聊,非常亲密,两个人聊着聊着,会逐步带出一些信息。比如说这个孩子的家庭是残缺的,这个孩子对于自己父母的情感都没有那么深,但是很依恋这个姥姥。大概一点一点的信息,在这种婆孙对话之间展开,你就有一种慢慢被陷入进去的感觉,而不是说别人告诉你什么,你一定要被动接受。

我还比较喜欢这种松散的控制力,它看似很松散,但又有一定的控制,我比较喜欢这种感觉。

第一导演:这还是挺难把握的,其实是一个和观众之间的关系的把握。

刘欣:对。我特别赞同你说的这个。

第一导演:那另外那部《告别十二岁》呢,也是一个少数族裔+运动题材。

刘欣:它讲的最主要的就是维吾尔族小孩子踢球,小孩子在社会压力下的最后一个选择,他希望可以改变自己,这是蛮复杂的故事。

孩子的困境不仅仅来自于他的成长伤痛,可能更多来自多民族语境下的社会压力或者他们未来的出路在哪里

第一导演:懂了懂了,非常理解了,你也已经说了很多了,就看片子能走到哪吧。

07

总述:

当代青年没历史包袱,更从个人内心出发进行探索

第一导演:你跟FIRST的缘分是怎样的?

刘欣:2018年我做制片的《虚你人生》进了这里的展映单元和产业场,这次是组委会直接联系我过来。2018年完整参加过一次,对FIRST还是有一些了解。

这回正好是疫情期间,刚刚复工,3月中吧,当时也没有说其他的评审是谁。我4月7号开始第一次审片。

第一导演:那时间有点紧张。

刘欣:对。往年来说所有组都开始工作了,但4月7号的时候,我是所有组第一个人开始审的。

第一导演:包括剧情片组和短片组吗?

刘欣:对,我是头一个。每天早上起来9点到这里,晚上5、6点走,看完了好累,有时候回家都会胃寒、头疼。因为我刚开始看的时候,投过来的片子差不多只有30部,和疫情也有关系,后来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多,到最后就有80部左右了。有一天我们中午一块和短片组的人吃饭,我发现他们的时间压力比我们和剧情组都要大,因为他们片单将近500部!

我审片基本上没有拉着看过,也不会倍速。整个过程还是挺新鲜,也学到了很多东西,确实也是很折磨。

第一导演:没有疫情主题的纪录片吗?

刘欣:我还挺希望看到关于疫情的纪录片,但是交上来的那几部,你放在那和其它的比,明显说不过去。

第一导演:等到时候去了西宁,最想和哪个导演聊聊?

刘欣:王凯(《瘾》),李宝玖(《清明》)。也很想和跑去剧情片组的周圣葳聊。

第一导演:看完整体的70多部纪录片,有没有发现一个大的创作方向,统一主题啥的?

刘欣:我觉得有几个趋势,也不能说很明显。一方面我们这一代,或者相对年轻这一代创作者,他可能没有那么多的历史包袱,不像老一代纪录片人对社会,尤其是社会的批判是非常深刻的。

但是我们这一代,你可以理解为更多元化,或者更温和,更从个人内心出发进行探索

对于社会的辛辣反思我仍然觉得非常必要。只不过可能需要更多的阅历、或者说能力的要求。那么对于青年导演尤其第一部或者第二部,还是要关注自身。找到自己切入这个世界的方式。这是我的一个感觉。

第二,从话题的分布上来说,我觉得肯定比去年要好,因为去年FIRST我也关注了,可能受《四个春天》影响太大了,都是私影,或者vlog的形式。我觉得纪录片还是要有它的话题性,因为纪录片很难得是和真实打交道,所以今年有疫情的主题,有生育的困境,有少数民族的问题,我觉得都是挺好的。

今年还是有一部分,差不多十几、二十部,又是回家过年这种,同质化太高了,年夜饭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了。还有催婚的,我们都快崩溃了。

第一导演:我懂,你多少得有一场牛逼戏,能跟《四个春天》出殡那场戏一样有力量。

刘欣:对,我觉得这个可以理解,因为很多人对《四个春天》有误解,一个人花了几年回家过年,就可以拍出来提名金马,其实不是这样的,还要深入分析自己,找到自己和片子之间的关联。

当然,目前这70多部片子,我觉得在话题上构成了一个前现代与后现代并存的中国

我觉得这次的片单现实意义比较强,我个人还是挺喜欢的。

第一导演:最后一个问题,这次初审工作,对自己之于纪录片的认知,有什么新思考?

刘欣:最大的感觉就是不断地反思纪录片到底是什么,以及什么是好的纪录片。

我觉得根本性的问题是,这个答案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。我个人感觉纪录片的本质是一种和日常生活连接感更强的观看,我们作为观众在看什么就变得特别的重要。

我们到底在看什么?我想从两个方面聊。

一个是真实性这个东西,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绝对真实消逝的时代,我不认为纪录片能够打捞绝对的真实。无论是从你拍摄时间的安排,以及你剪辑筛选都不是一个绝对的真实,它是相对真实的拼接,我一直觉得我在打造戏剧真实,而不是一个绝对的现实。

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往前说的话,我觉得今年有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,就是模糊边界。比如说《云阳》和《艺术死了》,《云阳》最开始投到了剧情片,被我们拉到了纪录片。周圣崴的《艺术死了》最开始投到纪录片,但被拉回到剧情片。

我之前读书的时候看的短片有很多都是模糊边界的,虚拟现实。这种边界的模糊我觉得还是挺好的,尤其是《艺术死了》,把它界定为纪录片,从我的角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,因为它其实就是对于一种抽象的真实。

我其实更期待像周圣崴这样模糊边界,打破边界的东西。就像咱俩之前聊的,我们要有一种反骨精神,我特别的赞同。怎么反骨?这和我们的观看经验有关,我们传统的纪录片,你跟拍,做得好一点就把它剧情化。实际上你真正在创作的时候,还是会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局限,不够多样性。其实也是周圣崴让我看到可以有更多拼接的可能性,这个东西是我挺兴奋,也是特别期待的。

第二,观看时,你在看什么?我认为现在的观看不是我们单纯的看人家拍什么,而是有一个很强的主体带入感。等于纪录片现在的主体性是三重,拍摄者、被拍摄者和观看者。这三重之间的联系是相互的,所以我个人感觉那种“墙上的苍蝇”的拍法是很老套的,现在更多的是一种经验卷入的拍摄方法。

其实我觉得国内做得特别好的就是周浩老师,他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是比较靠前的。因为我们中国的纪录片在世界范围内的话语权比较弱,可能在世界学术的角度并没有发掘周老师,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东西。

前两天我看一个艺术家说的,他说你在拍别人的时候,把自己截除出去,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做法,就类似这样一个宣言吧。我觉得纪录片会越来越强调它的三重主体性,这就是我的两个反思。

第一导演:哎呀,你说的特别好,信息量多到让我到了中午不饿的感觉。

刘欣:我觉得聊的挺开心的,我好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,疫情也是把我憋得够呛,本来以为之前很多东西都忘了,你让我又想起来了,好开心。


-END-

本文由第一导演投稿一鸣网,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,文章非经授权请勿转载,

向一鸣网投稿,请点击投稿按钮,详情请参阅《一鸣网投稿须知》。

互联网人都在关注的微信号

难道你还没有关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