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富汗的风筝
社交 阿富汗的风筝 社交 | 2021-08-23 10:40 阿富汗的风筝 资本社

阿富汗,何去何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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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文 | 清和  智本社社长

2021年,美军撤退,阿富汗局势风云突变,塔利班迅速掌控政权,宣布成立“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”。

阿富汗,何去何从?

阿富汗,是一个饱受战乱之苦的不完全国家。它纠缠着太多矛盾,宗教、民族、部落、恐怖分子、世俗政权、外国势力,但我们可以从其中抽出一条主线,即“新阿富汗”与“旧阿富汗”的百年冲突。本文以此为主线透视阿富汗的国家进程。

本文逻辑

一、新喀布尔与旧阿富汗

二、世俗国家与伊斯兰化

三、反恐战争与国家坟场

【正文1万字,阅读时间40',感谢分享】



01 

新喀布尔与旧阿富汗

1880年7月27日,默罕默德家族率领的一支8000人部落武装,与英国军队在坎⼤哈以西平原迈万德遭遇,血洗了2万英国入侵者。

迈万德败北后,英国人意识到阿富汗部落武装众多,民风彪悍,似乎已陷入了后人所称的“帝国的坟场”。于是,英军决定撤离阿富汗,同时将政权交给穆罕默德家族的阿卜杜尔·拉赫曼。如此,阿富汗得以独立成国。

不过,此时的阿富汗,还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世俗国家——当然,现在也不是。

阿富汗,位于中亚内陆,山地居多,地形复杂,深藏着统一的伊斯兰意识形态与各种部落势力。自默罕默德家族统治以来,一直有两个阿富汗:一个是旧阿富汗——广大山区农村,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、封建地主与伊斯兰宗教势力实施农村自治;另一个是新阿富汗,以喀布尔为代表的城市,由政府、城市精英、富商管理。

阿富汗的百年历史,可以浓缩为旧阿富汗与新阿富汗之间的斗争史。在这片土地上,新阿富汗的家族王权、君主立宪政权、左翼政府、民主政府以及帝国势力,都试图推动世俗政府改革以及国家现代化。但是,作为保守派的旧阿富汗,是一群沉睡的猛兽。新阿富汗的每一次改革都被猛兽反噬,直到猛兽之王——伊斯兰极端势力崛起,彻底将阿富汗世俗政府及国家现代化吞噬。

拉赫曼是一位铁腕君王,人称“铁腕埃⽶尔”。他答应英国人提出的“杜兰德线”,将普什图⼈⼀分为⼆,彻底清除了外来势力的干扰,旨在构建一个完整的阿富汗。接着,“铁腕埃⽶尔”残酷地清剿各部落武装,强行在旧阿富汗建立基层世俗政府。他设计了一套细分到地方的政治管理制度,将地方部落长老的权力转移到地方官员。

拉赫曼是阿富汗历史上所有改革者中最铁血且最富有智慧的一个。他很清楚,旧阿富汗的伊斯兰宗教势力只能智取。拉赫曼擅于利用宗教名义获得正当性。在他统治之下,一边实施严格的宗教律令,又同时打压宗教长老、神职人员这些在地方民众心中极具威望的传统势力。

二十余年的雷霆手段促使新旧阿富汗的力量此消彼长,国家现代化的因子才得以生根发芽。一些从小就被送去西方接受教育的王室成员,建立了对现代化的向往。他们归国后,便成为改革的领头人。

阿曼努拉便是这样一位国王。然而,这位接受西方教育的继承人,对现代国家的理想主义有余,而对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估计不足。

1919年,新登王位的阿曼努拉意气风发,对外,率先向英国、美国、法国、波斯、日本致信阿富汗的存在,恢复邦交,与欧洲多国还签订了贸易协定友好条约。

对内,阿曼努拉效仿土耳其凯末尔的世俗化改革,于1923年推出新宪法,即“秩序之书”。新宪法赋予公民检举权、废除奴隶制,甚至提到了“宗教信仰自由”。这一点引起了教士阶层的极为不满。伊斯兰信徒认为,法律早已由真主颁布,那就是沙里亚法;人没有制定法律的权力。新宪法还禁止童婚,主张保护儿童与女性。阿曼努拉自己做表率,要求阿富汗男性只娶一位妻子(按伊斯兰教义,可娶四位妻子)。

阿曼努拉急于求成,他试图用现代化的教育及法律直接替代伊斯兰体系。他还要求女性不应在外出时穿着罩袍,男性应该刮脸修面,官员上班需穿着西服领带。有一次,国王在街上看到一个妇女身穿罩袍恼羞成怒,当即要求她脱去罩袍,赤身裸体地离开。年轻气盛的国王没有理会民众的讨论,他继续在全国建设学校,鼓励男女同校,还引入了世俗化课程、欧洲语言进入教育体系中。

1927年,阿曼努拉带着王后以私人身份出访埃及和欧洲。这对来自神秘东方的王室,受到了各国的优待。在各国晚宴上,国王穿着帅气的西服,王后更是身着露肩晚礼服,轻薄的面纱只遮着下半脸。这位带着异域风情的王后,美丽又摩登,倾倒了所有人。这次出访令阿曼努拉受宠若惊,也大大激发了他的改革决心。

然而,国王和王后在欧洲的照片穿回国内,完全是另外一种反应。在穆斯林世界,阿富汗的罩袍令是最为严苛的,阿富汗女性对丈夫以外的男性露出面孔,就相当于赤裸身体,而且这还是王后!法国总统对王后的吻手礼更是让他们深为震惊:阿曼努拉如何能让妻子如此丢脸?这是国王还是皮条客?

国丈提醒阿曼努拉,必须先掌握军权,不要让改⾰先于军事准备。不过,这时的阿曼努拉已走得太远,他的改革直接触犯了广大农村伊斯兰势力,而且国王一动军权引发连锁反应。1928年,旧阿富汗的猛兽惊醒,南部部落武装突然发难,地⽅势⼒蜂拥起兵。国王派军镇压,倾巢出动,喀布尔沦为不设防的空城,结果被一个土匪头子攻陷了,阿曼努拉流亡海外。

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后,穆萨希班家族中的纳迪尔·沙阿继承王位。纳迪尔也曾接受过现代化教育、崇尚改革,但手段极为谨慎。因为他对阿富汗的基因十分清楚:“农村、封建世界是那只狗,而城市不过是尾巴”。

接下来的四十年里,阿富汗的政权都被穆萨希班家族控制。他们推行着温和的改革,与旧阿富汗之间保持着距离,部落内的事宜尽量少干涉。

在这个持续的和平时期,新旧阿富汗开始严重分化,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,也为后面的激烈对抗埋下伏笔。在广大农村,旧阿富汗还是那个伊斯兰意识形态与部落政权、封建地主共治的社会。而在喀布尔等城市,阿富汗逐渐进入世俗化、现代化之路。公立学校越来越多,市民接受现代化教育。阿富汗有了第一所成熟大学,城市内部的私人企业进一步壮大。政治上,现代化的制度结构被采纳,不过这些官僚系统的位置仍然被王室家族把控。

二战让世界陷入混乱,而阿富汗却成为了少数的幸运国。严守中立的阿富汗,通过向邻国出口粮食、物资,政府财政暴增,国家实力壮大。但是,战后,大英帝国衰落,世界很快进入美苏两极对抗。此后几十年,夹在两极中间的国家是不幸的,比如韩国与朝鲜、东德与西德以及越南。

在地缘政治上,阿富汗正属于不幸中的一个。阿富汗南边的巴基斯坦倒向美国阵营,北边的几个斯坦属于苏联阵营。阿富汗,如何自处?

最开始,阿富汗坚持不结盟,两边捞好处。50年代,美苏两派竞相向阿富汗投来大量的“糖衣炮弹”。这些援助确实帮助阿富汗向一个现代化国家行进:苏联提供了1亿美元支持修建公路、空军基地;美国帮助阿富汗修建航空公司,修筑赫尔曼德水坝。两国总统,赫鲁晓夫和艾森豪威尔也先后拜访阿富汗。

在城市,贸易往来,信息流动,民智渐开。美国、欧洲人大量涌入阿富汗,他们带来了西方的流行音乐、服饰、餐饮。新式的茶馆、咖啡馆、书店和餐厅也如雨后竹笋般生长。王室女性带头不穿着罩袍,放开对女性约束。到六十年代,女性接受高等教育,在政府、企业、银行与男性一样上班。这时期,是历史上相对自由的新阿富汗。但这一切仅止步于城市。

与此同时,政府需要更庞大的系统支撑,技术人才进入官僚系统,新的阶层力量渐渐壮大。查尔西国王甚至还实施了激进的政治改革,任命一位技术官僚为首相;颁布新宪法,规定“议会是阿富汗的立法机关”,“王室成员不得在议会、内阁和最高法院任职”。这时,阿富汗的政治正在向君主立宪制前进。

20世纪60年代,世界左翼革命浪潮风起云涌,阿富汗知识精英以及农村学生开始传播苏联主义。1965年,仅由30个学生成立了阿富汗人民民主党,参选国民议会,一举当选。此后,这股左翼势力与其它政治派系角逐政权,终结了阿富汗的君主制。

左翼政党巩固政权后开始实施激进的改革,而且瞄准的是旧阿富汗。从意识形态上,左翼思想与伊斯兰主义水火不容。新法律保障女性权利,禁止父亲支配女儿、丈夫支配妻子,禁止童婚和礼金。这些都是当年阿曼努拉“秩序之书”里的措施。这次,左翼政权能否降服旧阿富汗猛兽?

左翼政府还在农村搞土改,规定每个人的土地不能超过60公顷。土地法实施的第一年,政府从封建地主手上收缴了近80万公顷⼟地,所获⼟地被分给了13.2万户农民家庭。打土豪分田地,按理来说可以收买农民心。但是,政府下一年就将100万农村家庭组成了4500个农业合作社。农业合作社经营惨淡,农作物歉收,闹出饥荒。

这些轰轰烈烈的运动,惊醒了旧阿富汗猛兽。不过,让猛兽真正失控的,其实是苏联人。

1978年,霍梅尼在伊朗领导的伊斯兰革命获得胜利,美国失去了一个重要盟友。于是,美国加大了对阿富汗的渗透,努力争取苏联扶持的左翼政府。这导致了左翼政府严重内斗,最终美国的代理人阿明胜出。这让苏联人极为恼火。

当时,苏联高层认为,有必要像1956年军事介⼊匈⽛利局势、1968年挺进捷克斯洛伐克一样,解决阿富汗问题。

1979年10月,一个60多人组成的苏联代表团造访阿富汗,他们的目的是侦察阿富汗地形。12月,在圣诞节前一天,一支空降部队在喀布尔附近的巴格拉姆空军基地着陆,军队悄⽆声息地进⼊城市,在街上呈扇形排列,城中的军事要塞与政府机关都被占领。随后,一支8万多人组成的苏联部队,号称“第四⼗军”,全面进军阿富汗。几天后,喀布尔被苏军完全占领,阿明死于非命。而苏联人对外称,阿富汗首相阿明,邀请苏军进入阿富汗。

苏联人,能征服“帝国的坟场”吗?


02

世俗国家与伊斯兰化

1980年2月22日晚上,喀布尔的居民在院子里、屋顶上高喊“真主伟大”。喀布尔的每个角落都在发出这样的呼喊。苏联军队试图通过发射火箭弹来掩盖鼎沸的人声,但是火箭弹的爆炸声被呼喊所淹没。

苏联人的入侵,激起了积怨已久的旧阿富汗部落的反抗——反侵略者以及左翼政府。在广大农村,他们自称“穆贾希丁”,即“圣战者”,化整为零,兵民融合,藏匿深山,跟苏联人打游击战。圣战组织袭击,最大不过百人作战,最小是单人与苏联军队同归于尽。他们没有一个系统的指挥,只有一种至高无上的信仰:“真主伟大”。

封建地主、部落首领以及圣战武装联合,煽动农民一起反抗苏联入侵者和傀儡政府。在广大山区,苏联空有精良的飞机坦克,但无处施展。这些圣战者,平日里是当地的村民。他们时不时突袭一把苏联军队或政府工作队,然后迅速躲进村庄和亲戚朋友家,消失的无影无踪。

苏联人重新扶持的左翼政府派出工作队深入农村,在每个村都建立委员会,手举着“伟⼤的导师”的画像给农民做思想政治工作。然而,左翼政府的政委遇到了真正的对手,他们干宣传干不过伊斯兰神职人员。

遭遇挫败后,苏联军队开始对农村实施疯狂的扫荡,把村民与圣战者分开,将大量村民赶出农村,他们好控制逃往城市的村民。苏联军队派飞机对农村、耕地及山地狂轰滥炸,散布地雷,破坏农业生产,试图废除圣战者的后勤供给。

到了1985年,战争到了最血腥的时候,大约100万阿富汗人丧生,另有600万阿富汗人逃往巴基斯坦或伊朗沦为难民。不过,依然有数以百万计的阿富汗男性返回农村继续战斗。他们重要的军援一部分来自英国、美国等西方国家,另一方部分来自伊朗、沙特阿拉伯、印度等。来自西方国家的军援,主要由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分配给聚集在白沙瓦的80多个抵抗组织手上。其它国家的军援,直接交给自己扶持的武装力量。

这场血腥的农村清剿造成了极端恶劣的后果:打击了阿富汗农村的世俗力量,扭曲了阿富汗的民族性格,彻底激发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。原本有封建地主与部落首领这股世俗力量对神权进行抑制与平衡。如今,乡村世俗力量在轰炸中土崩瓦解,伊斯兰极端主义彻底崛起。

在苏联强大的战争机器面前,只有一种力量尚存抵抗,那就是遵循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圣战者。正如阿富汗裔美国历史学家塔米姆·安萨利在《无规则游戏》所说:“战⽕中⾛出了⼀个全新的精英阶层,他们的权⼒建⽴在战争技能上,⽽不是部落关系、⾎统等”。到战争的后期,在众多抵抗运动的领袖中,著名的十多个人,如马苏德、希克马蒂亚尔,均是狂热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。其中,希克马蒂亚尔将三军情报局四分之三的金援落入自己口袋,他利用剩下的四分之一的钱在巴基斯坦招兵买马、训练圣战者。

在国际上,全世界左翼大革命,激发了伊斯兰革命高潮。伊斯兰革命在伊朗、巴基斯坦均取得胜利,阿拉伯世界的反政府的伊斯兰革命组织崛起,他们纷纷向阿富汗及中东输出革命。

1985年,戈尔巴乔夫执掌苏联。这时的苏联已摇摇欲坠,戈尔巴乔夫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战争——当然是以胜利者的姿态,于是加大了对阿富汗的空袭。在美国,里根上台后加大了对阿富汗的援助,到1987年,圣战武装每年从美国方面获得的援助达10亿美元。此外,还有沙特阿拉伯的10亿美元。美国、以色列联合为圣战武装提供了一种便携式防空导弹“毒刺”。这种造价低廉的导弹,几乎每天都能够命中一两架苏联战机。

1987年,戈尔巴乔夫宣布,苏军将在来年从阿富汗撤军。当然,决定战争走向的还是苏联内部正在快速瓦解。

苏军撤走后,没有了靠山的傀儡政府,拾起苏军留下的一批精良的武器坚守喀布尔。1992年4月底,政府军队倒戈,喀布尔沦陷。

傀儡政权崩溃后,阿富汗却陷入了持续内战。马苏德、希克马蒂亚尔、伊斯兰统⼀党等各派圣战武装为夺取政权而混战。这些圣战者在阿富汗城市与农村随意杀戮、劫掠、强暴,阿富汗人对他们深恶痛绝。

改变内战局势的还是外部力量。1994年,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意识到长期合作伙伴希克马蒂亚尔不堪大任,只能另觅人选。而这个对象,就是“塔利班”。

苏联的入侵和左翼政权彻底激活了阿富汗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,而其中最为存粹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激进分子非塔利班莫属。

塔利班,起源于一群难民营的学生军。在战争期间,近350万阿富汗⼈流亡巴基斯坦,卷缩在⽩沙⽡附近的沙姆沙图和奎达附近的哈扎拉镇。巴基斯坦政府不允许难民找工作和做生意,难民营中生活着大量的孩子,他们虽无战火之忧,但也无生活之希望。他们饥饿、沉闷、迷茫、自卑,甚至不知何为绝望。

宗教学校,成为了孩子们唯一的“庇护所”。在巴基斯坦边境的难民营,建立了2000多所宗教学校,招生人数接近22万人。对难民来说,宗教学校最大的好处是免费提供⾷宿。

但是,这些学校并不是普通学校,由“伊斯兰神学者协会”等宗教组织控制,巴基斯坦神职⼈员充当老师。沙特阿拉伯政府投⼊巨额资⾦,在宗教学校推广⽡哈⽐教义。⽡哈⽐教义被认为是最“纯净的伊斯兰”。进入宗教学校后,孩子们便和外界断了联系,他们获取不了新闻和资讯。老师反复给他们灌输:先知穆罕默德的世界是唯一完美的世界,整个社会都严格遵守安拉的法律。安拉的法律让他们战无不胜,没有什么力量能与安拉抗衡。战斗一旦开启,一个完美的世界就会到来。另外,宗教学校还训练孩子们如何实施“圣战”,鼓动他们勇敢战斗,拯救世界。

塔利班学生军中有一位年龄稍大一点的领袖,叫⽑拉·奥马尔。奥马尔十几岁就加入了伊斯兰党的一个组织,在与苏联的战斗中失去了左眼。苏联撤军后,他进入了宗教学校学习,学生们对奥马尔五体投地。塔利班善于宣传和包装自己,他们杜撰传奇故事给奥马尔设计了一个侠士人设。

战争时期出生和成长起来的一代孩子,成为了一股最疯狂的力量。

三军情报局注意到了这股力量,在提供一些军援后,便给他们安排了一个任务:护送一支满载商品的穿行阿富汗的车队。车队行至中途遭遇一群装备精良的劫匪,塔利班激战两天,击溃了对方,得以扬名。

此后,三军情报局大力扶持,塔利班势力极速膨胀。在不到两个月时间,塔利班成了一支拥有飞机、直升机、坦克、大炮、汽车、无线电通信设备、大规模枪支弹药和金钱的虎狼之师。

1994年11月,奥马尔打着安拉大旗号,率领这支虎狼之师开启征伐,宣称要扫荡一切军阀势力,建立沙里亚法的统治。这时的阿富汗民众对以圣战者为名的军阀深恶痛绝,而奉行“纯净的伊斯兰”的学生军出现,犹如救世主降临。

塔利班,一马平川,只用了几个月时间就拿下了9个省。1996年9月26日,塔利班占领喀布尔。对喀布尔市民来说,塔利班是陌生的——一群来贫苦农村的难民营学生军,甚至比俄罗斯人更陌生。而一些部落军阀躲藏到北部山区抵抗。

接下来,阿富汗的命运会如何?

塔利班打败了世俗政权,他们迅速实施沙里亚法,阿富汗成为了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。

阿富汗裔美国历史学家塔米姆·安萨利在《无规则游戏》如此评价:“有了这场胜利,旧的阿富汗似乎决定性地打败了新的阿富汗,农村部队打败了城市,阿富汗妇女解放被赋予的权利被永久剥夺,阿曼努拉的革命性改革走到了尽头。”

过去半个多世纪,各类政府在城市实施世俗化改革,阿富汗市民也曾经获得了一些自由与色彩。如今,旧阿富汗猛兽将其付之一炬。城市的女性又回到了过去,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彻底。她们重新穿回了罩袍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只留下网纱遮挡下的眼睛。她们不能外出工作和上学,没有亲人陪同不能上街。塔利班严禁音乐、电影、摄影以及一切艺术表演,甚至不能放风筝。任何庆祝非伊斯兰节日、穿着西式服装、饲养宠物,都是违法的。另外,塔利班还对哈扎拉⼈实施种族清洗。

1999年,已移居美国的卡勒德·胡赛尼,看到塔利班禁止放风筝比赛。他回忆童年往事:在喀布尔色彩纷呈的屋顶上举办的风筝节,孩子们追着风筝奔跑。他写了一本小说《追风筝的人》。当这本书风靡世界时,喀布尔那群追风筝的孩子,消失了。

美国政府阿富汗事务顾问哈利勒扎德(阿富汗裔)天真地认为,塔利班将会发展成沙特阿拉伯那样的政权,⽽不会成为另⼀个伊朗,不会成为美国的敌⼈。哈利勒扎德错了,美国为此付出了二战以来最惨痛的代价。

到这里,该轮到奥萨马·本·拉登登场了。拉登家族是沙特的富商,与王室关系密切。拉登,是一个极端狂热分子,他志不在商业,谋求武装力量和发动圣战。拉登加入了阿富汗的反苏联战争,在白沙瓦建立了一处基地,大力支持圣战,并与塔利班建立了关系。

战争结束后,拉登回到沙特。又赶上萨达姆入侵科威特(威胁到沙特安全),拉登主动向沙特王室请缨打击萨达姆,但遭拒绝。沙特向美国求援,拉登大骂王室,沙特将其驱逐出境。此后,拉登在苏丹组建基地,以自杀式袭击的极端方式,报复沙特人与美国人。

1995年11月,拉登在沙特首都炸死了十多名美国工程师。事后,美国锁定拉登,拉登折回阿富汗。拉登拿出300万美元支持塔利班收买喀布尔以南的军阀,成为了塔利班最喜欢的“合伙人”。拉登称赞阿富汗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的穆斯林政权。塔利班为拉登提供了一块地盘,拉登在此建成了圣战者的“西点军校”。

拉登的特工在1998年袭击了美国驻肯尼亚内罗毕大使馆,造成200多人当场死亡;还袭击了美国驻坦桑尼亚的大使馆,导致11人死亡。但是,当时的克林顿政府都没能对拉登实施有效的打击。美国对塔利班施压,要求逮捕拉登,但是塔利班的态度极为轻蔑。美国又要求巴基斯坦逮捕拉登,但是巴基斯坦不敢得罪塔利班。巴基斯坦发现,他们已经养出了一只不可控的猛兽。结果,拉登在伊斯兰世界名声大噪,更加肆无忌惮。

疯狂,还是毁灭?

2001年3月12日,塔利班一意孤行轰炸了巴米扬大佛。此举遭到世界谴责——人类文明的一场浩劫,奥马尔却不屑地说:“我们不过就是在炸石头。”

六个月后的9月11日,拉登组织了22个基地成员,劫持了4架民航飞机,其中两架撞向了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。得手的消息传回阿富汗,塔利班高层欢呼雀跃。他们没有意识到,大难即将临头。美国迅速将目标指向拉登及庇护拉登的塔利班。

10月7日,美国大军空袭塔利班,阿富汗再次陷入战争。一个月后,塔利班领导人出逃喀布尔,又回到了阿富汗与巴基斯坦边际的难民营——他们从小长到的地方,融入群众,彻底消失了。喀布尔成了“无主之城”,市民们涌上街头,疯狂欢呼。

美国,真的拯救阿富汗吗?


03 

反恐战争与国家坟场

2001年12⽉,联合国在德国波恩召开阿富汗问题特别会议。美国人主持了这次会议,当年参加过反苏战争、后来又被塔利班打败的各路军阀都来了,支持塔利班的普什图⼈被排除在外。会议决定,阿富汗组建一个两年的临时政府,起草新宪法,实施代议制民主政体。

波恩会议推动阿富汗向世俗化国家回归。这次,有美国这一强大外力介入,阿富汗能否完成现代化国家的彻底构建?

很多人认为,阿富汗人拒绝美国植入的现代民主政府。其实并非如此,阿富汗人饱受战乱之苦,如今人心思定,重建家园,他们对新的政府表达了极大的热情和期待。2004年总统大选,登记选民超过1200万人,其中75万人来自巴基斯坦难民营。要知道,当时的阿富汗人口不过3000万,排除57%的未成年人——按照选举法不能投票,那么这一选民登记率极高。最终,900万人参加了这次投票,投票率远远超过了当年的美国总统大选。

新的宪法出台,旧阿富汗与新阿富汗势力展开了激烈斗争。最终,新宪法宣布,阿富汗是一个伊斯兰共和国,保障民众自由,女性享有平等的选举权、工作权和受教育权。

新的政府和新的宪法,给阿富汗带来了什么?

几乎和之前所有的政权一样,新的政权只改变了城市,没有触及旧阿富汗。

喀布尔的上空,又飘起了风筝。城市再次响起了流行音乐,电影院兴起,施⽡⾟格的影片和詹姆斯·卡梅隆的《泰坦尼克号》最受欢迎。喀布尔又回来了,女孩子们开始脱下罩袍,穿上漂亮的裙子和牛仔裤。一些印度、中国商人进入阿富汗开办化妆品工厂和商店,他们意识到,塔利班下台后,关在家里的全国女人,定然会上街购买美容品。

在广大山区农村的旧阿富汗,还是传统的阿富汗,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。新政权的思想教育、军队控制以及经济生产三大关键能力,完全不能渗透到农村。

在旧阿富汗,人们更加认同的是沙⾥亚法,而不是宪法。电影制作⼈塔玛拉·古尔德拍摄纪录⽚《国家的地狱》期间,曾就宪法问题采访当地⼀名男⼦。对方笑道:“我们已经有了,我们的基本法就是沙⾥亚法。”政府、议会及教育系统没能在乡村普及法治及现代国家的观念。

大量阿富汗难民回到了旧阿富汗,那个破碎的家园。但是,他们连赖以生存的耕种都没法维持。荒废的农田遍布当年苏联人埋下的地雷,重要的水利设施被毁。农民的生计没有保障,新政权与旧阿富汗又有何关系?

阿富汗政府的羸弱,与美国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是分不开的。其实,美国并不是想重建阿富汗,只是为了剿灭拉登基地组织及其庇护者塔利班。当时的小布什是这么考虑的,如今的拜登也是这么想的。小布什打算迅速肃清塔利班残余,然后撤军,将阿富汗的国防任务交给土耳其和德国组建的国际维和部队。

我们看一组数据就明白:2002-2003年,美国在阿富汗战争的开支达到350亿美元。其中,用于重建项目的资金只有6400万美元,用于⼈道主义和紧急援助的规划资⾦仅有8亿美元,其余的绝大部分用于军事开支上。

美国无意建立一个有效的阿富汗政府。美国人对伊斯兰主义不够信任,他们担心如果扶植一个强大的新代理人,哪一天又会成为如塔利班一样的对手。

阿富汗的重建资金,更多来自自由市场和国际社会组织。2006年,喀布尔的非政府组织雇员达到1.6万人。77%的重建资⾦完全绕开了阿富汗政府,阿富汗政府就像一个局外人,没能在重建中树⽴威信。更重要的是,再多的援助跟旧阿富汗也没有任何关系。

阿富汗政府疏于监管,腐败成为了一种瘟疫。在喀布尔街头,交通极为混乱,阿富汗交警以换零钱为由向车主索贿。不管是市民,还是农民,对阿富汗政府的腐败极为痛恨。

2006年,是阿富汗的一个转折点。市民的耐心被消耗光,农民在农村挣扎,塔利班抓住机会行动,依然是农村包围城市,阿富汗混乱局⾯迅速恶化。

塔利班用鸦片“拯救”旧阿富汗的农民。塔利班的主要财源来自鸦片贸易,他们指导农民在荒地里种植鸦片。与其它农作物不同,鸦片耐旱,不需要水利设施;同时,鸦片售价高,只需要种植一小块土地就可以养活一家人,这大大降低了踩雷风险。另外,塔利班还负责鸦片收购,如此阿富汗农民的生计与塔利班紧紧捆绑在一起。另一边,毒品腐蚀了阿富汗整个政府系统。为了避免打击,毒枭、商人向政府官员行贿,上至内阁下至警察,无不沾染毒金。

要彻底改变阿富汗,必须从教育开始,培养下一代阿富汗人。但是,塔利班最痛恨的是学校。思想控制(伊斯兰教义)是塔利班起家、看家的核武器。2006年开始,塔利班大规模袭击学校,将老师斩首示众,将学校设施烧毁。塔利班成功地制造了“学校恐惧症”,一年之内,南部和东南部就有200多所学校被迫关闭,很多家长不敢送孩子去学校。

摧毁学校后,塔利班在农村掌握了舆论,制造了各种谎言和谣言。他们向家长传播:孩子如果进入了学校,就会背弃伊斯兰信仰,就像当年左翼的人民党学生,领着苏联人来侵略我们。

美军为何不加大对塔利班的打击?

这时的美军,似乎也与当年的苏联、英国一样,陷入了“帝国的坟场”。塔利班隐藏在山区、农村与居民家,跟美军打游击战,搞自杀式袭击。2007年,仅赫尔曼德省,塔利班就发起了751起袭击、谋杀等暴力事件。

在广大山区的“帝国的坟场”,美军反而有些缩手缩脚。美军在一次空袭中,袭击了塔利班领导人的藏身之所。但是,屋内居然有9个小孩死于非命。塔利班在农村和媒体上大肆传播美军袭击阿富汗儿童和居民。每次误杀、误伤一些居民,美军又要与阿富汗政府一起处理,给受害者提供赔偿。这给塔利班留下了极大的舆论造势空间。

2008年,隐藏在巴基斯坦的奥马尔,组建了“影子政府”,在各地任命了“影子”省长、市长、警长,负责地下宣传活动,以及策划恐怖袭击。这时,空袭已经蔓延到城市,阿富汗局势失控在即。

另一边,奥巴马上台后,美国对阿富汗的局势,内部决策存在分歧。军方认为,应该加大军力,迅速剿灭塔利班和拉登基地组织。但是,副总统拜登反对,他希望撤出大部分战斗部队,留下精锐部队和使用精准制导武器,追踪并灵活地消灭恐怖分子。

奥巴马采纳了两方的意见,美军开始加大对阿富汗兵力的投入,到2009年,北约各国驻阿富汗的作战⼈数已经达到10万⼈。美军对塔利班实施大规模空袭,塔利班遭遇重创,实际领导人被炸死。同时,空袭也造成了大量的平民伤亡。其中一次空袭,39名死者中,多数是妇女和儿童。这大大加大了阿富汗普通民众对美军和阿富汗政府的仇恨。

2011年5⽉2⽇,美国海军的一支海豹突击队驾驶两架直升机从航母上起飞,趁着夜色悄悄进入巴基斯坦,在军事院校附近的一个大院内击毙了拉登。

拉登被击毙,是阿富汗局势的转折点。这是美军撤出阿富汗最佳机会。这时,塔利班和基地组织的势力被大大削弱,他们更可能与阿富汗政府妥协达成停战协议。

但是,犹豫的奥巴马受到国内政治压力而错过了最佳时机。这就导致美国在阿富汗陷入一种合法性困境:美国发动这场反恐战争的目的,是打击基地组织,如今拉登被击毙,目的达到了,这场战争应该结束了,之后的阿富汗应该交给阿富汗人民去处理。如果美国撤军越拖越久,美军在阿富汗的合法性就越来越弱。

但是,美国一拖就是十年。这十年,美军在阿富汗陷入了一场漫无目的的治安战。除了大规模烧钱,美军什么也做不了。相反,塔利班与旧阿富汗的农民、部落首领、军阀以及宗教势力更加紧密,塔利班逐渐成为旧阿富汗的实际掌控者。他们策划的恐怖袭击遍地开花,美军被动的反击行动,进一步加深了旧阿富汗人对美军以及阿富汗政府的仇恨。

特朗普政府在2020年2月开始与塔利班就结束阿富汗战争进行谈判。最后双方达成协议:美军于2021年5月1日前从阿富汗全面撤军。阿富汗政府连上桌谈判的机会都没有,所有人意识到,美军撤退后,阿富汗要变天了。

但是,很少人预料到,这一天来得这么快。在短短几个月,阿富汗局势急转直下。8月,旧阿富汗全面合围阿富汗城市,塔利班联合各部落及军阀势力,迅速接管喀布尔,阿富汗总统逃亡国外。当地时间8月19日,塔利班宣布成立“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”,发布新的阿富汗“国旗”。

在机场,完全是一副可怕的绝望的逃难现场。数千名阿富汗人,其中不少是与美军打交道的政府人士,疯狂地涌向正在起飞的美军飞机。飞机起飞后,几个机舱外的阿富汗人从高空中坠落,惨痛的画面震惊世人。

美国共和党人大骂拜登政府:这是“西贡时刻”,是人类文明的耻辱。拜登发表电视讲话甩锅特朗普,并强调:“我们在阿富汗的任务本来就不应该是国家建设……我们在阿富汗的唯一重要的国家利益到今天仍然是没变:防止对美国本土的恐怖袭击。”

从这场战争的国家目的来说,拜登似乎没说错什么。拜登花钱如流水,他向国会要钱:阿富汗,反对;其它地方,可以考虑。所以,注意亚太。

美国就像是迈克尔·桑德尔《公正》书中那个改变火车轨道的人。美军的进入与撤退,改变了阿富汗的局势,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——死亡,还是生存,抑或是奴役。如果这不是国家的问题,至少也是两个总统分别在战略和战术犯下严重的错误。奥巴马错过撤军时机以及拜登无条件仓促撤军,制造了这场人道主义灾难。

阿富汗,不仅成了帝国的坟场,还成为了国家的坟场。旧阿富汗还是吞噬了新阿富汗的一切,喀布尔的女人、风筝与自由,听天由命……

在喀布尔,恐惧的女人又穿起了罩袍,再次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然后躲在家里不敢出门。街上关于女人的广告被刷去,很多商店关闭了。美国政治学教授哈德森曾提出,唯一可以预测某个国家政治稳定度的指标,就是该国女性的待遇。

与上次执政不同,这次,塔利班试图向外界释放最大的善意。塔利班向世界宣称将组建一个包容性政府,大赦所有对手,允许女性工作。但是,纯洁神圣的沙里亚法允许吗?

阿富汗的命运,喀布尔的风筝。


备注:本文关于阿富汗的历史主要参考阿富汗裔美国历史学家塔米姆·安萨利的《无规则游戏》和巴基斯坦记者艾哈迈德·拉希德的《塔利班》,感谢两位作者以及中文译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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